文/余镇
五、走向市场
在重庆进行试点改革之前,我国在企业改革上已有些动作,在观念上有3个重要转变,一是承认产品是商品,二是承认商品必须有利润,三是承认企业是独立的商品生产者。改革前锋指向企业自主权,在统得过死的管理体制中逐步给企业松绑放权。第一把火由四川烧起,先选了10多家企业进行扩大自主权试点,以后逐步增加到多家,多家,尽管涉及的内容在范围和深度上还极其有限,但毕竟迈开了步子,市场格局有了些微变化,产品广告也出来了。
上世纪80年代的重庆港码头
第一个广告据说是临江机床厂打的。这个厂在灌县,由南京搬来,属“三线”企业,主产手表机床。年代初在《人民日报》刊登大版广告,讲他生产手表机床,还生产铣床、磨床,讲他厂在什么地方,如何联系,等等。
计划经济只承认生产资料的产品属性而否定其商品属性,因此那时生产资料不能自由交易,统一由国家分配,产品广告基本无用武之地,文革中更把广告认定为资本主义的妖魔*怪而大批特批,从此广告在中国销声匿迹。临江广告显世,以强烈的感官冲击力,撞开了人们一扇思维窗口,释放出在记忆深处沉睡经年的商品意识。之前有的厂多年用临江厂产品,都是通过物资局购买,然后在物资局仓库提货,广告打出后,他们跨过地区和行业,直接到厂里交钱提货。这既少周折又省开支,谁还不乐而为之?物资局,这个典型的计划经济产物被晾在了一边。
临江厂打广告的事发生在四川省*府在温江举办的生产资料展销会,这个会上还有件轰动的事。
四川办会的本意是组织一个有形市场,让全川,当然也包括重庆的扩权企业,在这个有限市场试试水,培育竞争意识。这种形式当时国内不多见,因此吸引来许多国内厂商,光生产氧气瓶的就来了成都厂、天津厂、上海厂,等等,会场热闹非凡。
大家以前没在意,当产品集中在一起,这才发现大有文章。上海氧气瓶质量最好,价格反而最低,即使加上上海到四川的运费,价格上还有优势,于是所有氧气瓶用户都涌向上海厂展柜。无形中形成了优胜劣汰的格局。
那些产品质量不过硬的厂家急了。重庆长江机床厂的摇臂钻在会上受冷落,厂长、书记一个一个房间走访用户,拍胸脯说,现在我们这个产品有点问题,今后一定包你满意!他们希望老客户们不要对他们失去信心。还有些厂当场就提出搞“三包”:包退、包修、包安装,用附加值吸引客户。另一些厂更抛出“四包”,除了那三包,再加上包运,送货上门。大家都想抢占市场份额。
一个市场,像牛鼻绳一样牵动了所有企业。
这放在今天毫不出彩,但那时却很具冲击力,它迫使人们重新审视固有的价值观及其目标模块。重庆官员和企业管理者因为肩负改革试点任务,还有更深层次的思考。
改革试点第二年春,总理到重庆来,廖伯康汇报完工作说:“我们能不能提个问题?”总理说“可以呀!”他就说:“经济是什么嘛,无非是生产、消费、分配。既然我们的生产是商品生产,消费也是商品消费,为什么不叫商品经济?”那时中央的统一提法是“有计划的商品生产。”总理一听,“哎哟,你这个问题敏感得很噢,北京现在都不能提噢。”廖伯康忙说:“我们这是在重庆提嘛。”总理说:“在重庆可以提,但不能讨论。”廖伯康于是打住话头。
这年仲夏,廖伯康收到总理办公室转来的一份复印件,那是总理给小平同志的一个报告,就一页纸,寥寥几句话。总理提出:生产是商品生产,消费是商品消费,能不能提商品经济?小平同志在这段话下划一道红杠,拉出来,批了两个字:“可以”。
北京发来这份复印件,没附任何说明文字,但廖伯康认为“此时无声胜有声。”
后来,这个观点出现在*的十二届三中全会文件中。国内外立刻捕捉到这一动向,评价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在理论和实践上步入了新高地。
包括廖伯康在内的重庆市领导自然对这个新动向理解更透彻,于是他们关于重庆企业改革的目标考虑更加明确、精准。
他们想尽快把企业培育成市场主体,而且得快,要抢在全国前头,这既是改革试点的使命使然,更是为重庆企业发展着想。他们认为,既然笃定要实行向市场化的战略转移,那早转就早占先机。
他们用比全国更快的速度,在全市企业中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利改税。利改税改革的最大好处,在于分清了企业和国家包括地方*府的关系,落实了利益、责任和权力,从而让企业在面对市场时有了创新空间,当然也给企业增添了压力,改革以后,每家企业,机会与风险同在。
走到这一步,企业发展路上的诸般矛盾的轻重排序起了变化,分配上的问题逐渐显得突出,成了重庆企业能否成功参与市场竞争的关键。
因为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劳动生产率能否持续提高,进而能否持续提高企业的市场竞争力。当时有个很具中国特色的现象:国营斗不过集体,集体斗不过个体,越是投入多、规模大、有机构成高的,反而越没有竞争力,资本市场的普遍规律在这里转了向。个中原因多多,但最关键的,是平均主义作祟,越大的企业“大锅饭”越沉重,分配上的矛盾越集中,职工生产积极性越难调动。
利改税为扭转这种局面创造了一定机会。因为企业终于有了留利,利改税第一年,重庆直属企业账面上就多了多万。这笔钱原则上由企业自主支配,不过国家也有规定,只准用于自我积累和内部分配,并且确定了比例。这在当时已是很大的突破了。
在国家的大原则下,重庆推出3项地方*策:其一,允许企业在奖金总额限度内,对个人奖金分配拉开差距,奖勤罚懒;其二,调资实行浮动升级,也就是今年调上了,明年如果工作不好又要调下来;其三,工资二八开,80%固定,20%拿出来建立奖金基金。在当时环境条件下,这3项*策较好地演绎了“多劳多得”的分配原则,“大锅饭”的坚冰至此开始迸裂。
但是,坚冰总归是坚冰,即使迸裂它仍然有梭有角,并且坚硬锋利,否则“泰坦尼克”的悲剧就不会出现。重庆的企业分配制度改革很快遇到挑战。
那时国家对奖金是封了顶的,规定全年奖金总量最高不得超过工资总额20%,即大约2个半月平均工资。这显然与“多劳多得”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有差距,这是改革的阶段性带来的局限。重庆想在这个基础上再有点突破,曾当面向国务院总理提出来。
总理也觉得封顶会挫伤企业职工创造力。鉴于重庆正在进行改革试点,他在当场征询了财*部意见后,给重庆开了一道口子,同意重庆的奖金总额增加10个百分点,即最高可达工资总额的30%,而且以全市为单位计算。他想让重庆的改革步子比全国其他地区快一些。
下来重庆就传达下去了。那是在一个大会上,会场就在重庆人民大礼堂,到会0多人。廖伯康代表市委传达了总理讲话精神,下面响起一片嗡嗡声,音调中透着喜气。廖伯康坐在台上,也是喜气洋洋。那时他绝没想到,一场风波就将来临。
由于由市里控制奖金总额,于是当市里再按照各企业效益进行二次分配时,就难免有高有低,高的突破了30%的国家规定。不久《人民日报》刊出一篇评论文章,严厉抨击“某大城市”越权发奖金,尽管没点名,但重庆上下都明白所指为谁。
《人民日报》的批评并非空穴来风。一个以吴敬链为组长的研究小组向中央提交了1份报告,认为国内出现经济过热苗头,建议在金融方面加强宏观控制,这份报告在国家最高层获到较高支持率,中央为此连续召开3次省长会议,要求各地严格控制信贷和工资奖金的发放,实行财*、信贷“双紧”*策,以避免投资需求和消费需求“双膨胀”。重庆正好撞到了枪口上。
《人民日报》历来被看作中央的“话筒”,那篇文章让重庆人感受到压力,有人因此主张改回去,市领导不断接到下面打来的请示电话,“书记,改不改?”。
《人民日报》显然不了解或忽略了一个事实,即重庆经过总理特批。而重庆正相反。重庆市委市*府还有一个重要的考虑,就是新的奖金*策刚刚开始执行,转过身就收回成命,给人感觉*策忽东忽西,而*策不稳定最易引发群众情绪波动,直接影响群众对改革的信心。因此市领导对那些咨询一律答复“不能改,一改就乱套了”。
《人民日报》也不依不饶,不久又在第三版发表一篇文章,还加了框,强化了份量,而且直接署上了作者姓名,那竟然是一位国务院副总理!副总理在文中毫不客气地点了重庆的名。
眼见得篓子捅大了,重庆有人架不住了,各种议论纷至沓来,直接针对市委的批评也出现了。但市委没有软,决定先由财*拿钱垫付,兑现企业奖金。廖伯康叫来财*局长雷振南,要他准备万备用。他说,“一定要兑现承诺,否则改革走不下去!”话是这么说,他还是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。
说来也怪,北京以后再没起波澜。也许总理给那位副总理通了气,也许还有别的原因,反正没有人追究重庆。重庆市委市*府长舒一口气。
重庆的企业和*府职能部门十分感激市领导在关键时刻对他们的保驾护航,作为回报,一批国内知名企业和知名品牌,如嘉陵摩托,长安汽车等,白手起家迅速崛起,并逐渐成为重庆支柱产业。国家有关部门年曾搞过一次“全国最受用户欢迎汽车”海选,由驾驶员自由投票,结果重庆拿到3个“金牌”,分别是“微型车第一名长安面包车”、“重型车第一名铁马”、“载重车第一名红岩”。而那次一共就只有5块“金牌”。
雷振南可能是那些年笑得最甜的人之一,因为那些年重庆财*收入年年增长,年时在年基础上翻了一番,改革试点中重庆每年上缴国家近10个亿,比四川省对国家的贡献多1倍,每次到北京开会,他这个财*局长都很有面子。
改革试点进行到年,全市国民生产总值达到个亿,是改革开放前的近3倍。从年到年,重庆市工农业总产值年均增长11%,而且上下偏离不大,是一种稳定、持续的增长。
六、冲关突围
改革试点前,一位重庆先生因在公交车上遭遇尴尬,被朋友们取笑了好多年,笔者认识这位姓汤的先生,对这事知之较详。
那时公交车少,所以特别挤。一天早上,这位刚过“而立”的汤先生倒是很快挤上了车,但后面还在涌动,强大的推力将他推来搡去,直到车门合拢他才立住脚跟。但他刚一定神,猛然就觉得毫毛倒竖,原来在外力作用下,一位看上去20出头的姑娘正好与他面对面,而且贴得很紧,车子的晃动又不断在推波助澜。那位姑娘脸红红的,头偏向一边。
千不该万不该这一幕被旁边两个毛头小伙子发现,大概觉得有趣,他们干笑两声,笑声中明显带着暧昧,姑娘于是架不住了。也许想表示清白,她猛然向汤先生大吼:“转过身去!”
汤先生一楞,下意识回一句:“后面抵得紧,我转不过去。”音调不高,显得被动。不过,此时他后面和左右的确被挤得紧紧的,他根本无法转身。
姑娘可不管这些,脱口骂道:“流氓!”
车厢里轰然一片笑声,好奇的笑和怪意的笑都有,几乎所有目光都被吸引过来。
这位汤先生比较君子,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,他额头冒汗,双目圆瞪,一个劲“你,你,你!”,就是说不出下句,极其窘迫……
上世纪80年代后期的重庆公交车
这事浓缩了那时重庆公交的基本状态。那时的重庆公交,人们谈起就摇头。重庆市委梳理改革试点中亟待换取群众口碑的问题,公交被列在前面。
但解决起来有点扎手。从文革后期起,重庆多次想解决群众乘车难问题,好几任主管副市长甚至跟车当临时售票员,想通过实际体验找到解扣的方法,结果都无功而返,因为他们得出的结论无一不是增加运力,而那时公交公司跟其它企业一样,根本拿不出钱买新车,市*府也没有富裕财力支持它。
在改革的背景下,重庆变换思路,市*府出台一份文件,号召所有有车单位,无论国营、集体、个体,无论机关、工厂还是事业单位,都来参与公共交通,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字,叫“社会办公交”。
局面立刻就生动了。那时大单位都有交通车,平时除了上下班用用,其它时段基本闲置,市*府文件发出后,单位车都开出来了,大型客车、中型面包车等什么都有,面包车有20几座的,有10几座的,还有几座的,颜色也是五花八门,司售人员也是老少不等,甚至单位办公室主任亲自当售票员――那可不是为挣钱,实实在在是出于安全考虑。看上去确实有些乱,但群众的乘车难问题的确极大缓解,市民评价非常好。
这件事对重庆后来关于市场力量配置的考虑产生多大影响?一时难以考量,但有一点可以肯定,就是通过这件事,人们看到了社会的潜力。
这事过后不久,市领导分头到各区县走了一遭,在主城区,市领导直接下到了街道。目的就一个,动员大家把乡镇企业和街道企业搞起来,把经济发展的路子弄得更加宽广。
领导下去不光靠嘴说,当场就解决问题。他们让各行业局对区县进行技术支援、设备转让,或者直接下订单,反正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,一起来扶持千*万马上市场。
铜梁县氮肥厂搞技术改造,却没有资金,市化工局拨去50万元,就彻底解决问题,铜梁欢天喜地。荣昌肥皂质量不过关,长期积压,产量徘徊不前,效益自然不好,肥皂厂年年亏损,市里面也给它拨去50万元搞技改,并且让市日用化学工业公司派人指导,一年后,情况大变,产品销得很好,生产也被带动起来,年产量陡然增加19倍。
也有不拿钱的扶持,那全在一个“巧”字上。
主城与周边区县历来有公交客运,上午从公司发出,下午由区县返回,晚上汽车统统进车库(场),以便管理。然而公交公司方便了,乘车的人却难了,尤其那些挑着鸡呀、鸭呀、鱼呀等鲜活农副产品的农民,下午乘车进了城,东西却不好脱手,只得在旅馆住一宿,这就增加了销售成本,这是一难;东西放一夜,少了鲜活,体质弱的鸡、鸭、鱼还有蔫儿了的,拿到市场上就不那么硬气,这就削减了产品竞争力,这是又一难。
市委市*府敦促公交公司以市场需求调整班车档期,上午出城的班车改为下午发,当晚就停农村,第二天一早返回主城,让农民进城就能卖,下午就能回家。高峰时重庆一共有辆这种班车,涵盖主城周边所有卫星城市和大的乡镇。
这是一种打破传统思维的助农方式,没花一分钱,就把局面扭转过来,卖农副产品的满意,城市居民也高兴,因为这让他们菜篮子更丰富也更有质量。结果,在市场带动下,周边农民进城经商的积极性陡增,城乡物资交流日愈繁荣。
这种模式后来被交通部总结规范,定名为“农村夜宿班车”,向全国推广,它一度成了全国交通系统完善市场机制的一个名牌产品。
这期间,重庆手里还有张大牌,就是本文开篇提到的重建新民生公司。它意义在两方面,对全国,它是在中央直接指导下扶持民营企业,改变市场所有制结构的示范;对重庆,则是动员更多社会力量参与市场竞争,壮大城市经济实力,推动经济快速发展的探索。
那时候中国还是“有计划的商品生产”,人们对私营经济的认识极其有限,仅限于那种赚取地区差价或批零差价的个体商贩,顶多也就是科技含量不高的生产作坊,很少将它同有规模的现代实业连起来。民生公司重出江湖,不光在重庆,在全国甚至海外,也极具爆炸性。有外国记者惊呼:“这是年中国经济改革的一件大事。”纽约《北美日报》的一篇文章写道:“最能说明当前中共允许甚或鼓励发展企业的例子,莫过于四川省重庆民营的轮船公司‘民生公司’的复业。”
重庆市全力推进民生重建。自王谦春节前接见卢国纪后,3月8日,重庆市3位主要领导王谦、廖伯康、于汉卿又专门将卢家3兄弟――老大卢国维、老二卢国纪、老三卢国纶――请到市委一号楼,再次商量重建民生的事。
市*府为新的民生公司解决了部分造船贷款和钢材,开办经费也是市*府主动借给的。而新民生公司的组建方案,以至公司宗旨、经营方向等大*方针,也凝聚了市顾委副主任马力和市经委主任刘志忠的心血。马力和市委副书记崔连胜甚至陪同卢国纪挨家借船――为了能尽快开业,民生先搞合营船队,后办自营船队。合营则需要向有船单位借运力,运输利润两家对分。当时部分沿江企业有自己的船队。
在改革的环境下,重庆用改革的手段,扶着民生公司一步步走向市场。
民生公司的发展,在这年春夏,随着气温,渐渐达到高潮。
5月初,市财*局长雷振南奉市长于汉卿之命,亲到公司筹备处,安排市*府的那笔万元无息贷款的拨款进度和还款时间,那可是从市*府有限的能交基金中挤出来的呀!本来要到第四季度才能收齐,为了支持办“民生”,市*府提前支取了。
但民生公司计划建2个船队,这笔贷款仅够让船厂开工,远不足付清全部造船费用。在多方筹措无着的情况下,1个多月前卢国纪在市经委交通处长胡自永支持下,斗胆给胡耀邦同志写了一封求助信,因没有直通渠道,就由邮局发出,贴的平信邮票。有没有结果,卢国纪不抱指望。那知5月14日那天,卢国纪突然接到市委通知,称中央决定给民生公司1万元贷款额度和吨钢材指标!
1个月后,又从北京传来一条好消息:商业部决定,给民生公司0吨平价柴油计划。重庆市也决定,在商业部这批油用完后,民生公司用油由市计委在计划内继续按平价供应。
交通部也通知长江沿线各港口码头,免费对民生轮船开放。
民生公司上下,奔走相告。应该说,兴奋心情自这年除夕就开始了。从王谦那里接受了第一个信息回来,卢国纪就马不停蹄地忙开了。他找来几位一直保持联系的老民生职工,年三十这天在他家里开会,会上大家那个兴奋呵,有的人激动得老泪纵横。
会议一直开到日落,差点误了团年。那顿年夜饭他们家家吃得特别有滋昧。筹备处成立后,各级领导和各方面的支持,天天带给他们新的欣喜,那时卢国纪已近花甲,那些老职工更是七老八十,但个个觉得生逢其时,浑身有使不完的劲,只筹备1个多月,就发出了第一个船队。
在那令人血脉贲张的环境中,“老民生”从历史深处复苏重现。在筹备处办公区墙上,随处可见当年的经营口号和制度条文,接待来客也是当年的标准――清茶一杯。一共4张办公桌拼接一块,大家不分彼此围桌而坐。
总经理卢国纪也同他父亲当年一样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中午在街边大排档用便餐,天天步行上班,就是后来规模做很大了,也只用普通小车,还仅限于办公事。公司上下飘散着一种清正、奋发的创业气氛,所有闻风而来的记者莫不因此瞪大了眼。不仅如此,民生公司的第一个船队也让记者们兴奋不已,因为它直航江苏,此前地方船舶少有直航到下游的。
民生公司在顺利发展。到了7月流火时节,关于民生公司的一件事又引起了社会震惊。
那时民生公司的2艘拖轮正在船厂加班加点地赶工建造,预计9月就将出厂,卢国纪正为组建船员队伍,尤其特色高级船员四处奔走。7月30日,重庆市人事局长王松美打电话给卢国纪,说中央书记处派了个工作组到重庆来了,住在潘家坪招待所,让他第二天上午去汇报调人的问题。
卢国纪惊呆了,*中央!
滔滔川江将重庆同中原和华东连为一体,然而川江航道却是一条难以驯服的孽龙,古诗曰:“三峡滩如竹节稠,滩滩都是*见愁,”所以川江船舶驾引人员必须有特殊的技术,不仅要求会看水操舵,还必须背熟多公里内的水下礁石分布,一般说来,培养一名成熟的水手需要3至5年,培养一名成熟的舵工需要5至8年,而要想成为合格的引水、船长则往往得花上大半辈子时间,还必须悟性很好。刚刚创办的民生公司显然没条件完成任何一个周期,于是只能捡现成。
但当时想打破人才壁垒却并非易事。市长于汉卿前后两次亲自主持会议,同国营航运企业协商调人问题,最终也只为民生公司借来不到10位高级船员。一转眼,借期临近,新船又即将下水,卢国纪心急火燎。
这事被一位新华社记者知道了,写了文章,发表在《国内动态清样》,总书记胡耀邦在上面作了重要批示:“民生公司是在我国经济体制改革中重建的。民生公司的困难,各个部门必须主动帮助解决。”书记处就派出了这个特殊的工作组。组长是刚成立不久的劳动人事部的一位局长,副组长分别是交通部组织部长范仰澜及中组部经济干部局一位处长。
工作组要走了民生公司拟调人员名单,然后分别找相关单位负责人谈话。一个大难题,于是冰消雪融。
这事在业内外引起一片哗然,人们惊乍乍地讲述其中每个细节,边讲边唏嘘不已。唏嘘声中,人才流动、民营企业这些新鲜概念,悄然融进大脑深处。
相跟着,川江沿江相继冒起许多船公司,集体的,个体的,大者上10条船,小的不过几条船,也有1条船的,长江上下大大小小,五花八门,一共有了多家航运企业,一条江就热闹,“一江春水白白向东流”的局面被扭转了。
民生公司的故事至此还没完。因为重庆正乘势而上,把文章进一步做大,让这张牌发挥更大作用。
多年来,我国海运业务一直对地方航运企业说不,也难怪,同是水运,海运就比内河运输复杂,不光因为海洋的变数更多,对船舶和船员的技术要求更高,更还有疫检、换汇以及国家安全等等一大堆事。所以尽管经常有沿海省市申请开展海运业务,国家有关部门就是不批。
重庆支持民生公司搞海运。海运这块坚冰又被民生公司打破了。民生公司打破这块坚冰,有一点偶然。
民生重建,受到海外航运界
国家欣喜地看着这番云卷云舒,不失时机地假以援手,民生公司的海运申请得到特殊关照,民生公司很快就成为大陆首家具有海运资格的地方企业,而且是民营企业。一扇紧闭多年的大门就这样咣地一下打开了。
打开了就再没有关上。道理再简单不过:民生能走,为何大家不能走?于是,各省纷纷开航海运,后来还开航远洋,中国海洋运输业于是万马奔腾,一片繁荣,为改革开放注入一股蓬蓬勃勃的活力。
在重庆,一批航运企业紧随民生公司足迹,先走江海联运,后直接走海远,大家效益上去了,亏损帽子丢掉了,高高兴兴提回来一桶桶金,其中一部分后来成了别的项目的资本,比如三峡客运,比如移民新城房地产,等等,给重庆经济带来新气象。
民生公司的故事还没有完。
面对海外的频频示好,民生公司雄心勃勃,打算向海外更大领域发展,但总经理卢国纪已然花甲,公司要处理的事情也极多,这时候市委又帮了他一把。
卢国纪儿子卢晓钟在重庆师院当老师,教数学,廖伯康将他调出来,安排在市外贸局,让他学习外贸业务和经营管理。廖伯良给外贸局长交待:“局里处长参加的会最好也让卢晓钟参加,处长看的文件也让卢晓钟看,有的局*组会议也让卢晓钟列席。”
顺带说一句,卢晓钟在外贸局不拿工资,他的工资关系在民生公司。他在市外贸局所经历的一切,是特殊环境下的特殊处置,那也是一种改革。
1年后,卢晓钟被派到了香港,民生在那里有分公司。卢晓钟后来闯出来了,现在卢晓钟已经是民生实业集团总裁和民生轮船公司董事长,成了“民生”第三代掌门人。
七、一个心愿
赵紫阳总理年春那次来重庆,3月3日整天听汇报。
廖伯康作主讲,上午他走进会场,总理向他招手,要他坐到身边,廖伯康笑说:“对话对话,要对着说话,”边说边坐到总理对面。
忙了1年,搞活企业的各项工作陆续到位,重庆工业正逐步复苏并走向繁荣,下一步怎么办?市领导班子已经腾出精力开始考虑这个问题,他们有些想法和问题需要总理解惑。面对面有利于一问一答。
上午汇报了1年来的改革情况,下午两点半,继续开会。廖伯康说:“1年来取得的成绩很多,工作中也碰到很多矛盾和问题,我能不能谈点问题?”总理说:“好呀。”廖伯康就说开了,一说就放了颗“炸弹”。
他说:“中国现在有一汽、二汽,能不能搞个三汽?重庆想成为中国第三汽车城。”
总理来了精神,语调提高了几分:“好呀!你的主厂房在哪里?”
廖伯康说搞一个没有主厂房的“三汽”。他强调两点,一强调抗战时期搞*工,重庆集中了一大批重工业企业和机械工业企业,二强调搞大三线,一批骨干工厂内迁以及国家大量投入,他说,重庆工业基础雄厚,门类齐全,综合性很强,又经过改革试点调整了企业机制,搞汽车完全无问题。他这番话尽管没有明确回答是否有“主厂房”,但暗示*工厂的现有基础设施和科技能力可以利用。
总理再问:“哪你准备搞什么车?”
廖伯康回答:一汽的卡车在重庆组装,供应西南的都是重庆装的,既然可以组装卡车,那完全可以搞汽车。红岩机械厂在重庆,还有汽车研究所,生产力量和科研力量都是国内很强的,重庆生产重型车应该没有问题。历史上重庆也试搞过小车,那还是在自然灾害时期,在土桥的一个企业,以苏联“伏尔加”作样本,一锤子一锤子敲出了小汽车,那时就能造,现在更别说了。改革试点以来,重庆实行市带县,农村比重加大,背后还有四川农村,所以重庆还应该生产农用车,满足农业发展需要。
总理最后表态:“你们把机械工业和*工企业联合起来,搞出了系列汽车,我就承认你的第三汽车城。”
下来省委领导刘西尧把廖伯康拉到一边,轻声回:“伯康,你有多大个资金,你有多大能力?什么都生产,能行吗?”刘西尧搞过汽车,知道那是高投入、高技术产物。他明显有些担忧。
刘西尧不知道,此前重庆市领导班子酝酿过汽车项目。改革让企业释放出潜能,全市又出现了产能过剩的苗头,所以市领导想给企业提供新的舞台,创造更多的发展机会,同时也为重庆经济增添新的增长点,加快发展速度。他们想过许多项目,也作过一些调查,因为重庆的机械行业综合能力强,他们打算上汽车项目。
他们也曾有过搞汽车的尝试,同成都、昆明、贵阳合作生产卡车,重庆搞大梁大桥,成都搞发动机,昆明搞驾驶室,贵阳搞底盘,然后在成都组装,最终搞失败了。为什么?因为这是由国务院“三线办”牵头组织的,之间连接靠的行*命令而非市场和经济利益,违背了客观经济规律。昆明的驾驶室还在研制阶段,重庆就搞出了产品,一个光架架形不成商品。还有每个城市的产品都得经过长途运输,加大了成本,价格上就少了竞争力,前景肯定不会好。不过,这次经历让重庆对生产汽车积累了经验。
总理走后,廖伯康把管工业的几个市领导马力、周春山、刘隆华、*冶找来,还叫上机械局一个管汽车的副局长,让他们分头搞方案,然后再来汇总选优。
这边把任务分派下去,北京那边又出了问题。那时中国的改革开放已初见成效,国人生活质量逐步提高,汽车工业呈大跳跃态势。上海最早捕捉到战机,抢先同德国合作,生产出大众桑塔纳轿车,给几十年的以苏联车为主的中国轿车市场注入一股活水,那崭新的车身线型和极好的操控性能开拓了国人眼界,各地都跃跃欲试。
国家汽车工业总公司更大手笔地进行战略调整,计划部署一些轿车生产基地,为此把大批专业力量向点上集中,重庆重型汽车厂的汽车研究所也在调动之列,多名专业人员将被一锅端到济南。消息传来,市委赶快拦截。中汽总部的副总先后来了两三位,廖伯康就是不松口,后来总经理亲自来谈,廖伯康还是顶着,理由很说得过去:总理批准我们搞,我们得完成总理交办的任务。对方只好撒手。
但这一来,重庆再无退路,重庆汽车非搞成不行。
那些做方案的因此更谨慎,经过长时间酝酿考虑,相继拿出了方案。一个星期天,廖伯康将他们召集在一起,让各自谈方案。这个会从早上开到晚上,各种方案频爆亮点,但群星闪烁各亮各,一天下来,还没得具体结论。廖伯康说:“你们方案都很好,但5个方案都不能用,老话说‘五龙治水不治水。’我建议这事交给*冶同志,让他先把5个方案消化了,合并成一个方案,我们再议。”并且明确今后就由*冶主管全市汽车工业。
*冶是市委常委、常务副市长,他责任心极强,而且具有搞理工科的人那种执著和缜密。被点将后,他在近两年时间内,利用出差或开会的间隙,到各汽车厂参观学习,把自己由外行变成了内行。还不是那种勉强凑合的内行,他一度将汽车零部件包括每颗螺丝,一一分解,分成00多份,然后逐一分析哪些可以国产,哪些必须进口。真正懂了,他才知道了事情的艰难。
搞汽车,欲想成大事,必须具备3个基础条件:资金、技术、人才。而当时重庆均没有,起码不在这上面占优势。尤其资金,那可是成亿的投入呀,靠市财*?想都莫想!
*冶手头,其实是块烫手山芋。但他义无反顾,为了重庆工业振兴和重庆明天的繁荣。
他以自己的人品和诚信,换来了相关部门的信任和支持,一次就得到汽车散件的计划,结束了重庆汽车的“黑户口”历史。
为了筹钱,他去了石油部,那是他的“老家”。一天晚上,他坐在石油部总经济师周庆祖家沙发上,一张口就要数千万,并说“今天你不答应我就在这里坐一夜。”一付志在必成的架势。
周庆祖是他老同事、老朋友,事前还曾劝他调回石油部工作,说从克拉玛依到东海油田,这一辈子由他驰骋。他回答说他爱重庆,愿在重庆干下去。周庆祖见他事业心强,更尊重他。第二天周庆祖找了石油部长,征得同意,借给重庆万美元外汇额度。以后又追加0万。
以后*冶还分别从5个地方筹来钱,每处都是数以千万,就连西藏自治区*府,他也借来0万人民币。最后一笔钱,是在日本五十铃公司社长飞山一郎陪同下,从日本三和银行得到的0万美元授信额度。附加条件很简单,就是向三和银行的深圳分行存款,如此而已。三和银行显然是给了飞山一郎社长面子,因为飞山一郎社长一再说“*冶先生是我在中国最好的朋友”。其实三和银行不知道,飞山一郎社长一度是没把*冶放眼里的。
*冶第一次带团去五十铃公司,就差点坐了冷板凳。对方接待人员客气地告诉他,飞山社长有急事要飞往欧洲,只能会见并宴请重庆客人,不同重庆谈业务。*冶有些不快。专程而来,无功而返,搁谁心情也好不起来。
午宴前一刻钟,飞山社长露脸了。宾主相对而坐。稍作寒暄,飞山就直奔主题,也许他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。
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*冶,上来就问:“你有外汇吗?”
“有。”就一个字。*冶明显感到对方的居高临下和咄咄逼人,但隐忍不发。
飞山又问:“你们*府同意吗?”
“有批文。”*冶平静地回答。
这让飞山态度稍微缓和了些。他换个话题:“你们中汽总公司喜欢江西汽车公司,我同中汽总领导关系很好,要不要我帮忙说几句?”
*冶委婉地挡回去:“不用了。国内事好办,自己可以解决。”
飞山直视着*冶,抛出更具挑战性的问题:“你们的先生购买了我们的技术,万美元的入门费至今未交。”他指的是之前重庆同五十铃的一次交道。
*冶告诉他,这事自己不知道,接着反回:“你们什么时候要?”尽管自己与这事无关,但他还是把责任接了过来,他要顾全大局。
飞山试着说年底如何?*冶当即答复:“行。到时准还。”
飞山大出意外。开始对*冶刮目相看。宴会后,他并没走,另选个地方留下*冶单独谈。这次气氛明显不同了,飞山主动提到了合作。以后飞山开始同*冶来往,但真正认同*冶,那还是飞山来三峡那次。
那是年5月下旬,经过了许多周折,飞山同重庆的关系已经越走越近,终于应重庆之邀,要偕夫人来三峡游览。为了接待特殊客人,重庆作了充分准备,包下“神女”号游船,换了最好的驾引人员和服务人员,空船开到宜昌候迎。谁知恰恰就在这时,*冶被诊断出脑瘤,并在市委和医生坚持下动了手术,被取掉一块头骨,医院病床上打点滴,与飞山游三峡的档期撞了车。市委准备另派人陪飞山,*冶坚持不允,他觉得临阵换将对今后不利。经过他再三争取,市委作了让步,但专门派主刀医生带上护士随行,以防万一。
飞山步上游船,看到头缠纱布,却一脸笑容的*冶,一怔,当弄清缘由,他大为感动,此时他从心里认同了这位重情义的朋友。
就在这次航行途中,飞山明确表态,向重庆出让技术,价格由双方管事先生去谈。他们的要价低到出乎重庆人意料,连设备、模具在内,一共才万美元。双方最后均大笑着走下游轮。
这一幕被历史定格,成了一个重要节点,重庆庆铃汽车公司从此萌芽破土,迅速崛起。重庆汽车工业紧随其后,舒枝展叶,以至石破天惊,最终成为重庆重要的支柱产业,为壮大城市实力,建设长江上游经济中心,做出了了不起的贡献。
一位市委老领导评价:在重庆汽车工业发展中,*冶是重要奠基者之一。
在改革试点期间,重庆各行各业还有无数类似的奠基人,有化工方面的,有电子方面的,有商贸方面的,等等,等等,他们的努力,成就了重庆现代工业体系的形成。
而重庆经济也随着现代工业发展拾级而上,最终成为中国第四个直辖市重要的经济增长极,进而成为长江上游经济中心的重要基础。(全文载完)
(本文是作者根据他本人之前采访廖伯康先生的记录和有关资料整理)
作者简介:余镇,重庆长寿人,上世纪60年代中期生,年大学毕业后在四川省级媒体任编撰人,9年辞职自创文化媒体公司,出版著述3部,策划拍摄电视剧、片余(部)集,十余篇高级人物访谈录问世于有关媒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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